姚拓
学报小老编华世英催我多次,要我写『黄润岳』。她说:『你和黄先生是老朋友,由你来介绍他让读者认识,最为合适。』学报这些小鬼头老编居然给我戴高帽,一定别有居心。我说:『是不是妳已经请黄先生爆了我的内幕?』华世英笑着承认说:『是的,黄先生写你的文章,已经写好寄来,但是不能让你先看。』然后她又说,由我写的『黄润岳』,与黄先生写的『姚拓』,最好同期看出。好像我立刻就得交稿似地。我不是不写,而是实在空不出时间。现在,黄先生的『土包子姚拓』已经刊出。华世英又是一天三、四次催稿,我即使想『偷懒』也不成。
其实,由我来介绍黄老哥给你们认识,虽非最佳人选。起码也够及格。我在学报上发表的文章,绝不板起脸孔作道学家状以诲人不倦自居;不过,我热爱学报的读者,如爱护我自己的子女。无形之中,在文字里间,多多少少总希望读者们读后,能够起一些警惕或鼓励的作用,或者给大家一个借镜,免劝你们,也勉励我自己,而我这篇介绍『骡子黄润岳老哥』也正符合我一向写作的宗旨。
把黄润岳老哥说成『骡子』,你们可能认为是大不敬,其实,在我们一般外省人的心目中,凡是属于原籍中国湖南省籍的人,一律称为『骡子』。好像南方人把我原籍河南的人成为『侉子』一样。『侉子』的原义实作何解,已无法可查,我想大概是属于『土包子』的土里土气,以及傻子的傻劲与幹劲,所以南方人称河南人为侉子,也并无恶意在内。
那么,湖南人的『骡子』外号又作何解呢?大概在辞源辞海以后什么『风俗通』上也找不到注解。不过,骡子这种动物,大家都知道牠时中国北方农村最有用的家畜,吃苦耐劳,气力又大,耕田拉车,都比牛马有用得多。可是脾气倔强。如果发起脾气,谁也弄不顺牠。我有许多为朋友都是湖南人,而这些湖南朋友,差不多都和骡子的习性一样。大概湖南人之被称为骡子,其理由也许在此。
一九五七年我初到新加坡,现已过世的陈稚农兄,任新加坡友联书局经理,陈兄是我老友,湖南人。他曾向我说及,柔佛州新文龙中学校长黄润岳先生,也是湖南人。有一天,黄兄来星,彼此见面,点头之交,至此而已。后来,稚农兄转赴新文龙教书,又有人告诉我,说新文龙有四位书法家,这四位书法家又恰好都是湖南人,就是萧劲华先生、王恢先生,以及陈稚农先生和黄润岳先生。(我后来才知王恢兄是靠近湖南的广西人,但湖南乡音甚重,大家都以为他原籍湖南。)因为稚农兄在新文龙教书,我曾去过新文龙几次,因而和这些书法家又有了较深的认识。那时候,我已移居吉隆坡,郑在编辑学报及蕉风,知道润岳兄喜欢文艺,便向他约稿。真的如黄兄文中所说的一样,我们的君子之交,其淡如水,彼此相慕,却不加杂任何的私人感情。
不记得是一九五九难还是一九六0年。黄兄因为写稿问题,与我的几位住在吉隆坡的朋友,发生了一些误会,他曾经发了一次骡子脾气。后来误会解除,大家的感情,反而比以前更加融洽。我不是当事人,不过,由这件小事看来,可见黄兄仍不脱骡子本色——倔强,憨直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重义气,重然诺,不轻易许人,但一经许人,绝不拖泥带水。这十多二十年来,我向他约稿,不管他多么忙碌,只要答应甚么时候交稿,绝不脱期失约。最近几年,学报小老编走马换将,不论是周唤,悄凌,川谷,以及现在的张爱伦,华世英等等,都成了黄兄的忘年之交。原因无他,黄老哥的爽直而真挚的个性,无形之中,会吸引你向他接近。
我与黄老哥的君子之交,就是这么一点点一滴滴,二十多年以来累积出来的。
以上所说,只是黄兄生活上的小节而已。他在处人做事方面,非常遵守原则,以下数点,可以作为各位读者的学习榜样。
第一是他的以身作则的精神。他献身于华文教育,一直在独中教书,是当年教育局最坚持独中不改制的人士。他的四个女儿及一个儿子,从小都在华校读书,有的毕业于新文龙中学,有的毕业于培风中学。如今他的子女都已学有专长,分别在英国、纽西兰及美国诸大学毕业,他的大女儿已读完『超博士』学位,现在加拿大一大学执教。他在我们老友们面前,并未炫耀这些事情,我要在这里提出的理由:是想藉此说明在华校出身的学生,同样有光明的前程。大家不要以为读了华文,就是走进死胡同。
第二,是他的为子女教育的牺牲精神。黄兄夫妇一直在中学教书,平生没有甚么积蓄,据我所知,他大概是在一九五0到五七之间,在新山买了几座房子。他的第一个儿女出国读书时,他卖了一座房子作为出国读书的费用。一共是五个儿女出国深造,最好把房子全部卖光了。他在培风中学做校长时,我曾到过他府上数次,我不知他住的那座房子是由学校供给,还是他自己租的,总之一句话,那座他住的屋子远不如他卖出去的房子漂亮。他宁愿卖出他所有的房子以供子女读书,老实说,在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的华人并不多见。不错,有许多华人子弟出国读书,但是他们的家境本来是富裕的,除了黄兄之外,我还没见过已近退休的人士,把自己的房子全部卖出为子女读书的例子。我倒见过好多位在教育界工作的人士,为了保存积蓄,根本不赞成子女读大学的,更不用说是要他们卖掉房子。
第三,是黄老哥的进取精神。许多人以为退休了,就该安享晚年之福,以弄孙为乐。黄老哥不做校长是实事,但在心情上并未退休。有一次他告诉我,说他对『填词』忽然有了很大的兴趣,最近还在大力研究词学。我对他说:『你不如把研究词学的时间,拿去研究现代诗更好。』他以为这句话颇有道理,立即去『苦啃』现代诗,不但买了许多现代诗集,而且『身体力行』,自己也做起现代诗来。有几首已交给我,我看后真是大翘拇指,套句学报阎王老夫子的一句话:『大浮三白。』
第四,是他的直言而率直的性格。大概在五六年以前,他有一篇文章在报章上发表。提到他和严元章博士以及教育界几位朋友,夜晚到蓄水池还是到一个小湖去旅游,居然有人提议『裸游』,不知我记得有错没有错,(让给黄老哥去更正吧。)好像是严大博士与黄大校长,竟真的『裸游』了一番。记得我读完此文后大笑不止。以严大博士之一言不苟之性格,平日严肃之态度,及黄大校长、教育界、作家之身份,竟如顽童般以『裸游』开开自己的玩笑,真是天真得十分可爱。我与严博士只见过一面半面,只觉得此君过于严肃,但读了这段小文,反而觉得严博士及其他几位华文教育界人士,都是爽直而又可爱的人。黄兄敢写出此文,不怕外人物议,更是未失其『赤子之心』。黑夜在湖中裸游,只是彼此老友互相开开玩笑,忽然之间又变成了十岁的小孩子,这不是『天真』得好玩而又很可爱吗?假如我当时在场,说不定只是拍手起哄,要我去裸游,我还真没有这个勇气呢!
一个人的最可贵之处,就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真挚,我与黄老哥能多年相交,在天性上我们大概都属于率直的人。同气相求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两年前,黄兄夫妇返马小住,我大力劝他画水墨画,因为他的书法不错,下过不少苦功,中国书画同源,他如学画,一定大有成就。可惜他这次没有听我的劝告。假如他听了我的『良言』,说不定下次返马时,会在吉隆坡开个画展,那比他写现代诗更一鸣惊人呢!
不过,失之东墙,收之西隅,黄大哥没有接受我的劝告去学画,黄大嫂却以『恶补』性质,在锺正山先生处学了两个月的画。也许明后年来隆开画展的却是黄大嫂!
出处:1979年11月16日967期 学报半月刊
